民粹主义承诺是效果极其负面的腐蚀剂。致命问题是，一旦大众的福利预期得不到满足，社会心理很快发生逆转，并形成蔑视权威、拒绝变革和仇视成功者的强烈氛围。 ——刘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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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西特朗普

　　博索纳罗（Jair Bolsonaro）赢得巴西总统大选，并将于明年 1 月 1 日正式上任。“特朗普主义”再下一国。博索纳罗之所以被称为“巴西特朗普”，是因为他的风格和主张与特朗普如出一辙：

　　• 巴西高于一切：

　　中国是巴西最大的贸易伙伴，但他们非但不买巴西的产品，反过头来还想买下巴西。

　　巴西应退出巴黎气候协议。

　　• 迷恋强权和独裁：博索纳罗出生于巴西军事独裁时期，并加入军队，最高军衔是上尉。他表现出对那一段独裁有一种特别的迷恋，曾诅咒式的抱怨：

　　为什么左翼在独裁时代只是遭受了酷刑，而不是被处死。

　　• 口无遮拦：他的出格言论包括：

　　“女性的收入必须减少，因为她们会怀孕。”“你不值得被强奸，因为你长得太丑。”（对一个女性议员当面说的）“我无法爱一个有同性恋倾向的儿子，我宁愿他在意外中死去，也不要他是同性恋。”“不能把像罪犯这样的人当成正常人，我们不能再让警察继续死在这些人手里。”“独裁者的错误，是使用酷刑而非处死左翼异议分子及疑似同情左翼分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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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朗普主义

　　特朗普不是第一个利用“民粹主义+民族主义”策略获得竞选成功者，但毫无疑问他最具代表性。这一阵营的代表人物还有：

　　• 俄罗斯总统普京、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菲律宾总统杜特尔特、墨西哥总统欧姆龙

　　在胜选之前，博索纳罗就曾公开表示，非常崇拜特朗普，主张巴西应该成为美国在南美地区的代言人。

　　特朗普主义的共同特点是：

　　• 迎合底层民众的不满情绪，包装成“人民的化身”，提出极端化的解决方案

　　• 蔑视法治和规则，把自己打造成政治强人

　　• 对外推行民族主义策略，强调本国利益高于国际规则

　　与特朗普“意外当选”一样，此前巴西多数学者并不看好“黑马”博索纳罗，认为他太过极端。媒体和专家之所以误判，是因为：

　　• 低估了底层民众的不满情绪

　　• 高估了底层民众的理性程度

　　而特朗普们的胜出恰恰是抓住并利用了这两个关键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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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朗普主义为何受欢迎？

　　民粹主义是病症而非病因。斯德哥尔摩大学墨菲教授说：

　　为应对民粹主义在世界政治范围内的胜利回归，至少有一件事是我们必须做的：停止默默摇头假装震惊。别再惊讶，别再因为难以置信而连连摇头，别再因为我们不断问自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而呆若木鸡。现在是时候承认这一事实了：民粹主义早已占据了世界政治的中心位置。

　　笔者认为，民粹主义的本质是底层民众不满情绪的非理性宣泄。以巴西为例：

　　• “抢匪”与“犯罪”是博索纳罗最强有力的助选伙伴

　　过去一年巴西有超过 6 万人死于谋杀，超过八成民众担心自己在未来一年内可能成为治安不佳的牺牲品。

　　• 巴西经济持续动荡，今年以来巴西货币贬值超过 18％，失业率高达 12％

　　• 政治体系的僵化：作为资深议员，博索纳罗共提出过 170 多项提案，但最终只有两个提案和一项修正案通过后成为法律

　　• 民众对传统政客失去信任：巴西一大批政商精英也在反腐调查中落马。劳工党总统罗塞夫被弹劾下台，代总统特梅尔也差点被国会弹劾；前总统卢拉也于 2017 年因贪污罪锒铛入狱。博索纳罗主张打击腐败，是巴西少见的无腐败记录的“政界清流”，正中选民下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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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合之众

　　特朗普们的主要目标人群是底层民众：

　　• 在美国，43％ 的选民是没有大学学历的白人

　　• 在巴西，决定选举走向的是下层中产人群，该群体的收入超过申领低保福利的水平，但处境脆弱、一次经济冲击就能被打回“老家”，他们占选民总数 35％ 。这些人至少受过高中教育或者职业教育，摆脱了父辈的贫困，买得起平板电视和智能手机，但是还不足以搬离贫民区，只能勉为其难地依赖公共基础设施服务

　　这些底层民众的特点是：

　　• 生活状况不佳，对社会心怀不满

　　• 受教育程度低，通常远离主流媒体，缺乏理性思辨能力

　　因此，这些人：

　　• 不屑于倾听那些“理性、负责任”的声音，只愿意倾听那些愿意关心他们状况的特朗普们。特朗普之所以肆无忌惮攻击主流媒体，正是因为他的粉丝压根儿就不看那些媒体

　　• 凭直觉思考，对特朗普们提出的解决方案是否“靠谱”缺乏判断力

　　• 他们不在乎真相，只希望听到自己认为的真相。这是特朗普谎话连篇但支持率不减的关键原因

　　• 认为自己遭遇了“不公平对待”，希望惩罚那些被认为加害自己的人，例如社会精英群体、华尔街和中国制造。他们喜欢“替罪羊”

　　著名学者勒庞在《乌合之众》一书中生动揭示了底层民众的心理特征：

　　• 群体不善于推理，却急于采取行动

　　• 他们就像受到催眠的人一样，一些能力遭到了破坏，另一些能力却有可能得到极大的强化

　　• 群体在智力上总低于个人

　　• 群体没有能力做任何长期的计划或打算

　　• 群体表现出来的感情无论是好是坏，其突出的特点就是极为简单和夸张

　　• 由于群体太好冲动、太多变，因此它不可能是道德的

　　• 当他加入一个不负责任的群体时，因为很清楚不会受到惩罚，他便会彻底放纵野蛮和破坏性的本能

　　• 群体没有推理能力，它无法表现出任何批判精神，不能辨别真伪或形成正确的判断

　　伟大的政治家都是不自觉的“心理学家”，他们对于群体的性格有着出自本能但往往十分可靠的理解。因此特朗普们的策略就是：

　　• “推特治国”，与底层民众直接沟通：与特朗普的推特治国如出一辙，巴西新总统在脸书上拥有 700 多万粉丝，超过任何一位巴西政客。据美国《新闻周刊》对特朗普私人日程的分析显示，他用于发推文和看电视的“执行时间”越来越多，超过了计划工作时间。他有 9 个小时的“执行时间”，是做简报、开正式会议以及公开露面时长的三倍。

　　• 煽动和放大民众的不满情绪，这是成功的关键。特朗普的成功就是因为他把“美利坚合众国”变成了“美利坚分众国”，即使当选后也继续他的煽动和分裂路线

　　• 做出简洁有力的断言，不提供任何证据，是让某种观念进入群众头脑的最可靠办法之一。根据 CNN 的统计，截止 2018 年 5 月特朗普上任后说了 3000 多次谎话，平均每天 6.5 次

　　• 热衷于大规模的现场集会。特朗普乐此不疲

　　• 给出简单直接粗暴的解决方案，这才是底层民众喜欢的 style

　　• 偷换一些名词和概念。在法国大革命时期，雅各宾党人正是利用当时流行的“自由”、“博爱”等概念建立起了惊人的暴政，建立起与宗教法庭相类似的审判台，干出与古墨西哥人相差无几的人类大屠杀

　　悉尼大学的基恩教授说：

　　民粹主义之所以如此诱人，是因为它能唤起人们对改善生活的期望。但这样的改善是有代价的。民粹主义很容易大量塑造一些像拿破仑和墨索里尼这样的政治人物。

　　这些领袖往往具有很强的人格魅力，他们煽动群众的三大手法是：断言法、重复法、传染法。特朗普是经典案例：他断言希拉里是骗子（ crooked Hilary ）、媒体都是假新闻（ fake news ），不论别人如何指出他的“事实性错误”但都照说不误，谎言重复 1000 遍就会变成真理。拿破仑说过：

　　重要的修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重复。

　　《乌合之众》指出：

　　领袖更有可能是个实干家而非思想家。在那些神经有毛病的、好兴奋的、半癫狂的人中间，尤其容易产生这种人物。他们对别人的蔑视无动于衷，或者这些只会让他们更加兴奋。

　　这些领袖之所以能在大选中“意外胜出”，是因为他们对群体心理有很为深刻的认知：

　　• 他必须用最离谱的哄骗手段才能征服选民，要毫不犹豫地向他们做出最令人异想天开地许诺、毫无惧色地承诺最重要的改革

　　• 尽可能地抹黑对手，为任何表面证据费心是没有用处的

　　还记得特朗普大选期间的《葛底斯堡百日新政》演说吗？

　　《葛底斯堡百日新政》

　　我从来不是，也不想成为一个政客。但当我看见我们国家的问题的时候，我知道我无法再袖手旁观了。我们的祖国曾经施惠于我，我爱她，我感到我必须行动起来。

　　变革必须来自这个崩塌的系统的外部，而我的竞选能够代表这种一生难得的变革。建制派对我的竞选的疯狂抵制就是明证。

　　我呼吁，美国人民从当下政治的嘈杂和凌乱中探起头来，一起拥护美国精神的中流砥柱—伟大的信仰和乐观精神。我恳请大家（对国家）有远大的愿景。

　　接下来就是我的 100 天计划 to Make America Great Again 这是特朗普和所有美国选民的关于重塑华府诚信、责任和革新的契约。

　　在我就职的第一天，我的政府会立即开始执行 6 条措施来清除华府的腐败和特殊利益勾结：

　　第一， 起草一项宪法修正案， 规定国会成员的任期有上限

　　第二，所有政府部门停止招聘新的员工以削减开支（军队，公共安全，公共健康部门除外）

　　第三，以后每产生一条新的联邦法规，必须先废除两条旧的

　　第四，规定所有白宫与国会官员离职 5 年之内不能担任政治说客

　　第五，规定所有白宫与国会官员终身不能担任其他国家政府的政治说客 lobbyist

　　第六，规定禁止其他国家的说客为美国大选筹款

　　在同一天，我将开始执行以下 7 条措施来保护美国工人：

　　第一，宣布与 NAFTA 重新谈判、或者按照 Article 2205 文件退出协议

　　第二，宣布退出环太平洋合作组织 TPP

　　第三，让财政部长标定中国为汇率操纵国

　　第四，让商业部和美国贸易代表团裁定所有那些对美国工人不公正的非正当的国际贸易举措

　　第五，减轻对价值五十万亿美元的美国能源储备生产活动所采取的限制，包括页岩、天然气、清洁煤

　　第六，减轻奥巴马和克林顿对能源基建项目所采取的限制，比如 keystone 管道计划

　　第七，撤销对联合国气候变化项目的高达十亿美元的资助，并将这笔资金用于修复美国水资源和环境基础建设

　　另外，在第一天我还会采取 5 项措施来恢复安保和保障宪法：

　　第一，取消所有奥巴马发出的违宪的决策、备忘录和法令

　　第二，开始大法官筛选程序、从 20 个我选出的法官中选出一位 Scalia 大法官的替代者。该替代者会维护和保障美国宪法

　　第三，取消所有对 Santuary Cities 收容所城市的联邦资助

　　第四，开始遣返大于两百万的非法移民罪犯。倘若对方国家不愿意接收，则取消对方国家的签证

　　第五，暂停从 terror-prone 有恐怖主义倾向的、且移民审查失效的国家接受移民。所有来美国的移民必须接受极端审查

　　接下来，我会和国会一起采取下面这个更广泛的立法措施，并确保其在我上任 100 天内通过（国会表决）：

　　第一，中产阶级税务减轻和简化法案。这是一项旨在通过减税和简化税法使得 GDP 增速达到 4％、产生两千五百万个新工作的经济计划

　　第二，停止离岸 offshoring 法案。通过设立关税来抑制公司一些全球化的行为，比如将总部设立到海外、产品返运回美国时避税并且解雇美国本土工人

　　第三，美国能源与基建法案。通过税率优惠来争取私营贷款，从而进行一项为期 10 年的 1 万亿美元的基建投资。该项目可以确保收支平衡

　　第四， 学校选择与教育机会法案。 重新定向教育资金，从而使父母能有权利选择送他们的孩子去公立、私立、教会、磁校、宗教或者家庭学校

　　第五，撤销和替换奥巴马医保Obamacare 法案。完全撤销奥巴马医保，用一项健康储蓄账户 Health Savings Accounts 替换

　　第六， 可负担的儿童保障和老年人保障法案。儿童保障和老年人保障将可用于抵税

　　第七，撤销非法移民法案。全力资助南部边境的隔离墙的修建，并确保墨西哥会补偿美国的修墙支出

　　第八，恢复社区安全法案。建立专项武装部队来减少犯罪、贩毒、暴力行为，增加项目支出用以训练和协助当地警方。增加警员数量来瓦解犯罪团伙，监禁罪犯

　　第九，恢复国家安全法案。 减少协防支，增加军事投入，重建军力

　　第十，反贪腐法案。通过新的职业道德规范改革来清除不良风气， 减少特殊利益集团对我国政治的影响

　　这是我对你们的誓约。

　　如果我们按计划执行这些步骤，我们会再次拥有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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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粹主义的危害

　　民粹主义当然不是一无是处。洪堡大学的默克尔教授说：

　　民粹主义也是一种来自‘人民’的警告：现行的民主治理体系必须重新调整。

　　但是，由于其“非理性”、短视、简单粗暴等特征，民粹主义从长期来看往往会对社会带来很大的破坏：

　　• 民粹主义是通往独裁与暴政的快车道。著名政治学者俞可平说：

　　在民粹主义者看来，政治精英永远是腐败的，真正的人民统治只有通过直接的民主制度才能实现。民粹主义诉诸直接民主，强调全体群众的普遍参与，把“全体人民”当作所有行为的唯一合法性源泉，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过程，稍有不慎，民粹主义就会流变为权威主义或使社会陷入无政府主义。从长远看，民粹主义会危害经济发展、撕裂社会、破坏公共秩序、导致无政府状态和助长极端民族主义。

　　• 民粹主义的短视政策往往葬送国家的未来：刘鹤赴拉美考察后于 2006 年发表《拉美国家的主要挑战和经验教训》深刻阐述了民粹主义的危害：

　　拉美国家民主派上台后，为了取悦于民和获得更多的政治选票，纷纷向国内民众做出较高的政治承诺和福利承诺。由于国内财力有限，普遍采取了对外举债和对内超发货币的通货膨胀政策，短期内人民获得一点虚幻的实惠，但很快被极高的通货膨胀税所冲销。高通货膨胀使当届政府下台，大量资本外逃，造成经济萧条。新一届政府上台后，又作出同样的政治承诺。这就形成了政治周期与经济周期的恶性交替。贫困增加和两极分化只是“拉美教训” 的表面现象，“拉美教训”的实质是，在过度民主化过程中，政客们的民粹主义立场和态度引起经济大起大落。

　　可见，民粹主义时常是一剂毒药。对美国这个法治根基深厚的国家而言，特朗普的破坏力可能不会走得太远。但对法治生态脆弱的发展中国家而言，民粹主义将导向不确定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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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治好民粹主义的“未病”

　　《乌合之众》警告说：

　　当一种文明让群众占了上风，它便几乎没有多少机会延续下去了。

　　托克维尔将这种以多数人名义行使的无限权力称之为“多数人的暴政”。我们必须警惕这样的“多数人的暴政”。

　　如何防患于未然？幸运的是，我们已经有很多的免费教材，我们没有理由不汲取这些历史的教训。

　　刘鹤在《两次全球大危机的比较研究》中指出，贫富差距的扩大是导致危机和民粹主义的经济根源，而短视的应对政策会令问题陷入恶性循环。刘鹤写道：

　　• 最突出的表现是，生产资料名义所有权和实质支配权分离，权力集中到虚拟经济领域极少数知识精英手中。分配差距也不仅表现在一个国家内部不同的社会群体之间，而且表现在传统的发达国家和新兴市场国家之间。

　　• 面对社会公众的不满，在执政期内无力改变现状和选票政治的推动下，政府倾向于更多地采取民粹主义政策宣示，安抚民心。次贷危机发生前，两任总统都承诺提高住房自有率。克林顿提出：“要实现住房自有率在本世纪末达到历史最高水平”。小布什提出：“任何一个家庭搬进自己拥有的房子都会感到美国比其他国家强”。欧盟国家从 90 年代末以来社会福利支出占 GDP 的比重持续上升，社会福利安排出现过度化倾向，但绝大部分政治家难有决心和胆量压缩福利。

　　• 民粹主义承诺改变了大众的福利预期，加大了对政府的依赖，也放松了自己的奋斗决心，是效果极其负面的腐蚀剂。致命问题是，一旦大众的福利预期得不到满足，社会心理很快发生逆转，并形成蔑视权威、拒绝变革和仇视成功者的强烈氛围。

　　当前，中国是幸运的，因为决策层对于民粹主义的危险性保持高度警惕。刘鹤对此有着难得的历史忧思：

　　• 在面对严重危机的时候，主要国家在应对政策上总犯同样的错误，特别是应当采取行动的时候总会错过时机，应当采取宏观扩张政策的时候则采取紧缩政策，应当开放和进行国际合作的时候往往采取保护主义政策，应当压缩社会福利、推动结构改革的时候却步履艰难甚至反复和倒退。

　　• 这些明显的错误在事后看起来显得可笑，但对当事人来说，实施正确的政策却困难重重。这是因为，大危机在人的一生中往往仅会遇到一次，决策者缺乏经验，又总是面临民粹主义、狭隘的民族主义和经济问题政治化这三座大山，政治家往往被短期民意绑架、被政治程序锁定和不敢突破意识形态束缚，这几乎是普遍的行为模式。在一些国家软弱的政府政策面前，国际金融市场力量往往起到“树欲静而风不止”的作用，这种力量又与在野的政治力量相结合，使得当政者处境岌岌可危。特别需要强调的是，两次危机中的市场力量从来都是高度政治化的力量。如果仅从经济角度认识问题而忽视其政治属性，就会犯重大的判断性错误。